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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家宅灯火(1 / 1)

咸腥的海风是平潭永不改变的底色,它裹挟着细沙,掠过灰白色的花岗岩石厝,在屋顶压着的防风石间打着旋,发出呜呜的声响。钱便澳村就匍匐在这片海岬的臂弯里,石厝依着地势层叠而上,象一群历经风霜却始终紧紧依偎的礁石。村口没有繁茂的榕树,只有几棵被海风常年吹打、枝干扭曲却异常坚韧的老木麻黄,它们虬劲的根系死死抓住贫瘠的土地,如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当“伏波号”那熟悉的帆影出现在海平在线时,在岸边修补渔网的几个老渔民眯着眼看了半晌,随即,消息便象投石入水般在小小的村落里漾开。

“是海生的船!”

“林家后生回来了!快,去告诉海生他娘!”

村巷里顿时多了些动静。妇人从低矮的石窗探出头,玩耍的孩童停下游戏,男人们则放下手中的活计——编网的、补船的、整理晾晒海带的——目光都投向那渐渐清淅的船影。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情愫,有关切,有羡慕,也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属于乡土社会的审慎打量。

林海生踏着跳板走下船,脚下是熟悉的、被浪花和脚步磨得光滑的礁石码头。他依旧是一身利落的青布直裰,并未刻意彰显身份,但那份在风浪与商海中淬炼出的沉稳气度,已让他与周遭纯粹的渔民有了微妙的区别。他笑着与迎上来的乡邻打招呼,从随身褡裢里掏出用油纸包好的福州“宝来轩”馅饼,分给眼巴巴望着他的孩子们,引来一阵带着羞涩的欢腾。

“回来了,海生。”族叔林永福,村里辈分最高的老人之一,拄着一根被手心磨得油亮的海柳木拐杖,缓缓走来。他粗糙的手拍了拍林海生的臂膀,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既有长辈的慈爱,也带着一族之长特有的深沉。

回家的路不长,却仿佛每一步都踩在过往的记忆与当下的责任上。那座由他倾注心血重建的双层石厝,坚实地立在村中高处,墙体是用大块的花岗岩垒砌,缝隙填着贝灰砂浆,窗棂是致密的福杉所制,窄小而结实,足以抵御最强的台风。院墙角落里,堆着些修补渔网用的梭子和浮子,墙上靠着几捆准备用来捆扎货物的咸草绳。这便是平潭商贾之家的常态,既有超出寻常渔家的殷实,又离不开与海相关的营生细节。

院门敞开着,母亲林陈氏早已候在门口。她穿着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深蓝色粗布大襟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实的髻,插着一根素银的簪子——那是丈夫林大福早年给她的聘礼。见到儿子,她眼框瞬间就红了,嘴角却努力向上弯起,露出欣慰的笑容。

“娘,我回来了。”林海生快步上前,声音不由得放轻了些。

“回来就好,路上还顺遂吗?快进屋,灶上煨着汤,我给你做番薯丸吃。”林陈氏拉着儿子的手,上下打量着,仿佛要将他离家这些时日的风霜都看进眼里,刻进心里。

石厝内部,地面是平整的三合土夯实而成,厅堂宽敞,摆放着几张厚重的荔枝木桌椅,虽无精细雕花,却用料扎实。正堂墙上挂着寓意“年年有馀”的木版年画,画上的鲤鱼色彩已有些黯淡。角落的螺钿黑漆供桌上,供奉着妈祖神象和林家祖先的牌位,香炉里积着香灰,那是林陈氏日复一日的祈愿。一切都透着一种海边人家特有的、混杂着质朴与实用主义的安稳。

晚膳时分,餐桌上摆开了家的味道。除了林海生最爱的、用新鲜龙头鱼与酸笋丝同煮的龙头鱼汤,还有林陈氏亲手搓的、内馅是花生碎与糖的番薯丸,在滚水里煮熟后,圆润可爱,口感软糯香甜。一大盘煎得金黄酥脆的海蛎饼,海蛎肉混合着米浆和葱花,香气扑鼻。还有一碟蒸得松软的红糖发糕,寓意着“发财高升”。这些都是平潭人家待客或逢年过节才舍得费工夫做的吃食。

“多吃点,在外头哪里吃得到这么地道的。”林陈氏不停地给儿子夹菜,看着他吃,比自己吃了还满足。饭间,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村里的琐事:前街阿旺家的新船下了水,这次特意请人看了龙骨;后巷苏老秀才的哮喘,入秋后又重了些;谁家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洗三礼时送去了几个红蛋……最后,话题总会小心翼翼地绕回来。

“海生啊,娘知道你在外头做的是大事,辛苦。可这成家……你爹象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会满地跑了。”林陈氏放下筷子,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期盼,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娘就盼着看你娶一房贤惠媳妇,给林家开枝散叶,我往后去了,也有脸去见你爹。”

林海生默默听着,嘴里香甜的番薯丸似乎也带上了一丝苦涩。他理解母亲,在这片土地上,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是天经地义的头等大事。但他脑海中浮现的,是厦门郑氏衙门里黄舶主那审视而冰冷的目光,是海上可能遭遇的盗匪与风浪,是福州商界暗藏的机锋。他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操持家务、生儿育女的妻子,更是一个能在他面对外界惊涛骇浪时,稳住后方、给予他些许理解与支持的伙伴。这种超越传统乡土婚姻观的念头,在此刻显得如此奢侈而难以宣之于口。

“娘,我知道。这事……我会放在心上。”他只能这样安抚。

饭后,碗筷还未撤下,院门外便传来了热闹的寒喧声。族叔林大贵领着几位在村中颇有声望的老人,满面红光地走了进来。林海生连忙起身,将众人迎进厅堂,吩咐伙计端上刚沏好的、从福州带回的武夷岩茶,又摆上蜜饯李干和花生酥等茶点。

“海生贤侄如今是咱们钱便澳出的蛟龙了!”林大贵呷了口茶,啧啧称赞,随即话锋一转,切入正题,“这次回来,定要多住些时日。正好,有几桩顶好的姻缘,几位叔伯都帮你留意着呢!”

媒妁之言,如同又一场精心计算的贸易谈判,只是筹码换成了人的一生幸福与家族的利益。

“贤侄可知福清县衙户房的赵书吏?他家有位千金,年方二八,真正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知书达理。若能结下这门亲事,往后你在福州衙门里走动,岂不是方便许多?”林大贵压低声音,这是寻求官方庇护的联姻,意图将商业触角更深地嵌入权力肌体。

“隔壁观音澳的陈船东,家里有五六条大海船,他家幺女正值妙龄,嫁妆必然丰厚。两家若是合成一股绳,这闽海之上,还有哪家商号能与我们争锋?”这是典型的商业联盟,旨在通过婚姻集成资源,扩大海上势力。

“咱们本村,苏秀才的妹妹,你是知道的。虽说苏家如今清贫些,但也是诗礼传家,姑娘识文断字,性情最是温婉娴静。娶妻娶贤,这才是过日子。”这是看重林海生个人潜力与名声的本土投资,更侧重于家族内部稳定与名声。

林海生面色平静,捧着茶杯,默默聆听着每一位长辈的“好意”。他心中明镜似的,这些提议背后,是宗族力量对他这个新兴商业领袖的拉拢、期待乃至某种程度的控制。他不能断然拒绝,伤了族人情面,却也绝不愿自己的婚姻完全沦为利益的筹码。

“多谢各位叔伯长辈为海生操心费力。”他放下茶杯,言辞恳切,“婚姻乃人伦之首,关乎一生,海生不敢轻率。诸位所言,皆是良配,容海生……仔细思量些时日,也需看看……缘法。”他用了“缘法”这个模糊而充满宿命感的词,为自己争取了缓冲的空间。

送走说媒的族人,夜已深沉。海风更劲,吹得木麻黄枝条簌簌作响。林海生信步走出院门,沿着狭窄的石板村巷慢慢走着。月光清冷,将石厝的阴影拉得很长。他能看到有些人家窗口还透出微弱的灯光,那是妇人在织补渔网,或是老人在整理明日要晾晒的鱼干、虾皮。空气中弥漫着咸莳(一种用箩卜和盐腌制发酵的咸菜)特有的咸酸气味,这是平潭人家家户户必备的下饭菜。偶有狗吠声从巷子深处传来,更添了几分乡野的宁静与神秘。

他走过村里那口唯一的淡水井旁。井台边,几个妇人正在低声议论,看到他,立刻噤声,换上笑脸打招呼。他知道,这口井也曾引发过几户人家长期的纷争,为了取水的先后顺序,为了井台的清洁。这就是他的根,盘根错节,充满了最真实的人情冷暖、利益纠葛与生存智慧。

第二天,他开始了例行的拜访。他带着礼物——给三叔公的是上等的烟丝和一套景德镇茶具;给那位曾受父亲救命之恩、如今孤身一人的跛脚林七,是一块厚实的咔叽布料和一小袋白米;在几位族老面前,他郑重提出,愿意承担今年修缮宗祠的一半费用,并出资将村里那段被雨水冲毁、坑洼不平的主路铺上青石板。

“海生做事,还是这般周到,不忘本啊。”三叔公在自家烟雾缭绕的堂屋里,对林海生点头称赞,同时也似无意地提点,“族里年轻人,象水生那样肯跟你出去闯的,终究是少数。大多还是守着这片海,你如今发达了,拉扯一把,也是应当。”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心怀感激。在村里那间唯一的、售卖油盐酱醋和零星杂货的铺子前,他遇到了同样经营着两条小船、做些短途货运的堂兄林阿财。对方脸上堆着热络的笑,递过来一支水烟筒:“海生弟,如今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往后在福州、厦门有什么好门路,可别忘了拉拔一下自家兄弟啊!我们这撑死也就是混个温饱。”语气里的酸意,几乎要溢出来。

林海生接过烟筒,象征性地吸了一口,便被那浓烈的土烟味呛得轻咳两声,他笑着递回:“阿财哥说哪里话,都是自家兄弟,互相帮衬才是正理。回头若有合适的货运,我让水生来跟你商量。”他深知,宗族既是他在故乡最坚实的后盾,也可能成为掣肘的藤蔓。他必须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微妙的平衡。

最后,他绕到村东头,那片地势稍低、更靠近海滩的地方。这里有一座比普通石厝更显低矮、墙体甚至带着些许牡蛎壳痕迹的船屋。这便是海石叔的住处。屋前空地上,架着几张修补到一半的渔网,空气中桐油味更重。老人正坐在一个倒扣的木船上,就着天光,用一把小篾刀熟练地剖开鲎的硬壳,准备制作当地人用来舀水的鲎勺。

“石叔。”林海生在他身边找了个木墩坐下,将手里那坛用陶瓮装着的、泥封完好的福州“谢家”陈年青红(酒)放在地上。

海石叔没抬头,手上的动作也没停,只是鼻翼微微动了动。“谢家的青红?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没忘了老子好这一口。”他声音沙哑粗粝,却带着一种只有对视为自家子侄的人才会有的随意和亲昵。

林海生将村里议亲、族人反应,乃至福州、厦门的些许见闻,用平潭的土话,慢慢说与老人听。海石叔默默地听着,偶尔停下手中的活,拿起旁边的粗陶碗,喝一口自家酿的、浑浊烈性的番薯烧。直到林海生说完,他才放下篾刀,拿起那坛青红,拍开泥封,深深吸了一口酒香。

“讨老婆就象选船,”他浑浊的眼睛瞥了林海生一眼,“光好看没用,得看龙骨正不正,能不能陪你扛风浪。那些听着花团锦簇的,指不定是纸糊的,一泡海水就烂了。找个能跟你一起把舵的,比啥都强。”他没有给出具体建议,却说出了最内核的道理。

接着,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湮灭在海风里:“前个日子,北边来的一个老兄弟,靠岸补给,喝了顿酒。他说,在嵛山岛以北,看到过几艘船,灰扑扑的帆,船体细长,像苍山船(明代一种轻型战船)的底子,但旗号没见过,不象是郑家的人,也不象寻常讨海的(海盗),鬼鬼祟祟,远远跟着商船队。”

苍山船?北边来的?林海生的心猛地一紧。难道……北方的阴影,已经悄然南下了?这消息比任何媒妁之言都更让他感到一种迫在眉睫的压力。

夕阳再次西沉,将海天相接处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晚归的渔船拖着长长的波纹,陆续驶回小小的港湾。村中升起更多炊烟,与暮霭缠绕在一起。女人们呼唤孩童回家吃饭的声音,隔着石墙传来,带着一种能让游子魂牵梦萦的烟火气。

林海生再次站上村后的高地,俯瞰着整个钱便澳。咸涩的海风扑面而来,吹动他的衣袂。这看似宁静祥和的渔村景象之下,是宗族间微妙的人情平衡,是母亲殷切的期盼与难以回避的婚姻决择,是商业盟友的试探与竞争者的酸意,更有北方海上那若隐若现、如同海雾般弥漫而来的威胁。

他的家,他的根,此刻如同暴风雨来临前那片压抑而平静的海面。他知道,他不能再尤豫。他必须尽快做出决断,不仅要为林家,也要为这片承载了他全部记忆与情感的故土,查找到一条能够穿越即将到来的、更猛烈风暴的航线。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那熟悉而刺喉的海风,仿佛要将这份故土的气息,连同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一同刻入骨血之中。家宅的灯火已在身后点亮,温暖而脆弱,而前方,是深不可测、翻涌着未知的茫茫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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