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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暗礁潜流(1 / 1)

海风裹挟着初冬的寒意,吹过钱便澳村,带来了远方海藻腐烂和湿冷岩石的气息。林海生在老宅只停留了短短三日,便被一封从福州经由快船送来的急信催返。信是林水生亲笔,字迹略显潦草,只言片语间透着一股不安——“郑氏有命,事关船队,速归。”

离家那日清晨,天色灰蒙。母亲林陈氏将几件亲手缝制的厚实棉衣,以及一大罐她精心腌制的咸莳和烘烤的虾干,仔细打包好,塞进儿子的行囊。

“在外头,吃食上莫要亏待了自己。这咸莳下饭,虾干熬汤都鲜。”她替儿子整理着衣襟,眼中是化不开的担忧,“事情办完了,早些……早些把婚事定下来,娘这心里,才能踏实。”

林海生看着母亲鬓角愈发明显的白发,心中一酸,重重点头:“娘,你放心,儿子省得。”

他再次走过那条熟悉的石板路,与相送的族老一一作别。三叔公握着他的手,浑浊的老眼带着深意:“海生,族里如今都看着你。遇事,多思量,但该硬气时,也莫要软了筋骨。”林阿财也站在人群里,脸上挂着笑,说着“一路顺风”,眼神却闪铄不定。

海石叔没有来送行,但林海生在登船前,看到一个疍家少年悄无声息地靠近,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筒塞进他手里,低声道:“石叔给的,让您路上看。”船驶离码头,林海生打开油布,里面是一张简陋却标注清淅的海图,上面用炭笔勾勒出几条隐秘的水道,并在几处不起眼的岛礁旁,画了小小的锚记。这是海石叔压箱底的避风点和临时锚地。老人的心意,不言而喻。

福州城的气氛,比平潭凝重十倍。林记商行内,林水生迎上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

“海生哥,你总算回来了!”他压低声音,“是郑氏厦门督饷府来的命令,要‘征调’我们两条最好的船,还有三十名熟手水手,说是为‘北伐大业’转运军资,限期三个月!”

林海生心头一沉,面上却不露声色:“补偿如何说?”

“补偿?”林水生几乎要冷笑出来,“公文上只提‘酌情补给些许粮秣’,这分明是明抢!两条船,三十精壮,三个月!我们南线的生意还做不做了?而且,谁知道这三个月里,船会不会损在风浪里,人会不会折在战场上?”

王帐房在一旁,算盘拨得噼啪作响,脸色难看:“东家,按眼下南线的货运量,若是突然抽走两条主力船,不仅许多契约无法履行,要赔上大笔违约金,后续的货源渠道也可能被其他家趁机抢占。这损失……难以估量。”

李帐房补充道:“更麻烦的是,这命令是黄舶主那边直接下达的。我们若不应,便是违抗军令,往后在这海上,寸步难行;若应了,便是伤筋动骨,恐怕一年半载都缓不过来。”

这不再是简单的盘剥,而是关系到林家商行生死存亡的危机。郑氏集团如同一头巨鲸,随意摆尾,便能掀起淹没小鱼的巨浪。

林海生将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一夜。油灯下,他反复看着那份措辞强硬、盖着郑氏大印的公文,又铺开海石叔给的那张海图。对抗是死路,顺从亦是慢性死亡。他必须找到第三条路,一条能在巨鲸齿缝间求生,甚至能借到一丝力的险路。

第二天清晨,他眼中带着血丝,却目光湛然,将内核几人召至密室。

“船和人,绝不能这样给。”他开门见山,“但我们也不能硬顶。”

“海生哥,那怎么办?难道去求黄舶主开恩?”林水生急道。

“求?我们拿什么求?只会让他觉得我们软弱可欺。”林海生摇头,“我们要让他觉得,强征我们,不如用好我们。”

他详细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一个极其冒险,却又环环相扣的应对之策:

第一路,示弱与陈情。

他让王帐房立刻准备一份精心“加工”过的帐册,重点凸显林家船队规模小、船只老旧(尤其强调那两条被点名征调的船“亟需大修”),运营艰难,若被征调,恐有船毁人亡之虞,无法完成军运重任,反而贻误战机。同时,准备一笔相当可观的“助饷银”,数额要远超常规孝敬,但又低于彻底失去两条船三个月的损失。

“水生,你亲自带帐册和银票,再去一趟厦门。不要直接求见黄舶主,先去见他手下那个姓周的副手,此人贪财而好面子,打通他,让他替我们在黄舶主面前‘陈情’。”林海生叮嘱,“话要说得漂亮,姿态要放得低,内核是:我们心向国姓爷(郑成功),愿倾尽家财助饷,但船实在不堪用,恐拖累大军。”

第二路,合纵与施压。

他让李帐房立刻动用所有商业人脉,秘密联系几家同样规模不大、此次很可能也被“借船”或面临类似压力的海商,尤其是潮州帮和漳州的一些小船东。

“不要明着串联对抗,那样是找死。而是以‘互通消息,共度时艰’为名,私下碰面。”林海生分析道,“郑氏北伐,所需粮秣物资海量,光靠征调几家大商和自家船队,未必够用。我们这些中小海商若同时陷入困境,必然影响其物资筹集。我们可以约定,各自通过自己的渠道,向郑氏衙门内不同的、与黄舶主可能存在竞争或制衡关系的官员,委婉表达同样的困境。让上面听到不同的声音,意识到强行征调的后果。”

第三路,献策与价值。

这是最关键,也最危险的一步。林海生决定,在“陈情”的同时,向黄舶主乃至更高层,展示林家不可替代的“独特价值”。

“伏波号最近两次从大员(中国台湾)带回的消息很有用。”林海生指着海图上的中国台湾岛,“红毛(荷兰人)在赤坎(普罗民遮城)和热兰遮城防守严密,但其所需各类物资极巨,尤其是生丝、瓷器、药材。郑家与红毛关系紧张,大规模贸易不便。而我们船小灵活,熟悉沿海水道,可以设法组织精良货源,冒险与红毛进行小规模、高利润的交易。”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借此,为大军探听大员岛上的详细情况——红毛的布防、兵力、物资储备,乃至岛上汉人村社的动向。这些,可是千金难买的军情!”

这是一个大胆的计划。将商业行为与军事侦察捆绑,将自己置于双重风险之下,却也极大地提升了自身的利用价值。

“这……太险了!若是被红毛发现,或是被郑氏认为我们与红毛勾结……”王帐房脸色发白。

“所以,此事必须绝对保密,只能通过最可靠的渠道,向黄舶主一人密报。”林海生沉声道,“我们要让他明白,留下我们,我们能帮他赚钱,更能帮他打探敌情。这比征调两条破船,价值大得多。”

计划在紧张与隐秘中展开。

林水生再赴厦门,过程依旧曲折。那位周副手起初打着官腔,但在看到那叠厚厚的“助饷银”和听罢林水生动情的“陈情”后,态度明显缓和,答应尽力周旋。

数日后,李帐房那边传来消息,确有几家相熟的海商遇到了类似麻烦,众人虽不敢明着抱团,但暗地里互通声气,各自查找门路诉苦,确实在郑氏衙门内部引起了一些微小的波澜。

而林海生则亲自执笔,用词极其恭谨又暗藏机锋,起草了一封给黄舶主的密信。信中,他首先再次表达对“北伐大业”的赤诚支持,重申林家愿倾囊“助饷”的决心。接着,才委婉提到船队难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他提到了“伏波号”对大员荷兰人的“观察”以及林家愿为前驱,“深入险地,为国姓爷探明敌情”的“忠悃”。

信由“夜枭”小队中最机敏可靠的一名成员,伪装成疍民信使,通过海石叔提供的隐秘渠道,直送黄舶主在厦门的私宅。

接下来的等待,格外煎熬。福州城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林记商行内外,人人摒息凝神。林海生表面镇定,每日照常处理事务,查阅帐目,甚至过问“伏波号”下一次出航的准备情况,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敲门声,都能让他的心漏跳一拍。

十天后的一个傍晚,厦门终于来了回音。不是公文,而是黄舶主身边一名亲随带来的口信,指名要林海生亲往厦门一见。

没有尤豫,林海生立刻动身。再临厦门督饷府,气氛依旧肃杀。但这一次,他被直接引到了黄舶主处理机要事务的一间偏厅。

黄斌依旧是一身利落的箭袖青衣,坐在一张铺着海图的巨大桌案后,脸色看不出喜怒。他屏退了左右,只留下那名亲随在门口守着。

“林东家,好手段啊。”黄斌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几日之内,我这衙门里,倒是听到了不少为你林家说项的声音。”

林海生心中一凛,知道合纵之策已被他察觉,连忙躬身:“舶主明鉴,绝非小人刻意串联。实在是……同行皆感艰难,唯恐误了国姓爷的大事,故而……”

黄斌抬手打断了他,目光如鹰隼般盯在他脸上:“你那封信,我看过了。说说看,你能探听到什么?又如何能与红毛交易而不被其吞掉?”

林海生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稳住心神,将“伏波号”搜集到的关于荷兰人须求、赤坎附近汉人聚落情况、以及几条避开荷兰人主要巡逻路线的隐秘水道,择其要点,清淅道来。他没有夸大,反而刻意强调其中的困难和风险,以示真实。

“……故而,小人以为,若能以商队为掩护,精选少量高价货品,选择其防御相对松懈之时,或可通过岛上熟识的汉人头领居中牵线,进行小宗交易。一来可获利充作军饷,二来……可借此登岛,近距离观察红毛虚实。只是,此事成败难料,风险极大,非胆大心细、熟悉海情者不可为。”他将自己定位为一个执行危险任务的“利刃”,而非单纯的商人。

黄斌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海图上中国台湾岛的位置敲击着。厅内只剩下海风穿过窗隙的微响和灯花爆开的噼啪声。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北伐在即,粮饷为重。你既愿踊跃助饷,其心可嘉。至于船只征调之事……”他顿了顿,似乎在权衡,“既然你等船只确有难处,也罢,此次便准你等以‘助饷’代之。但数额,需再加三成。”

林海生心中一块巨石落地,虽然代价巨大,但终究保住了船队的根本。他立刻躬身:“多谢舶主体恤!助饷之银,小人回去后即刻筹措,绝不敢延误!”

“恩。”黄斌微微颔首,话锋却陡然一转,变得冰冷刺骨,“至于探听大员敌情之事……你可放手去做。但记住,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若有所获,自有你的功劳;若是办事不力,或是走漏了风声……”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森然的杀意,比任何明确的威胁都更令人胆寒。

“小人明白!定当竭尽全力,不负舶主信任!”林海生背后已被冷汗浸湿。

当他拿着那份改为“缴纳助饷银”的新指令,走出督饷府时,厦门港的海风带着湿冷的寒意,却让他感到一种劫后馀生般的虚脱。他赢了,用巨额的金钱和将自己置于更危险境地的承诺,换来了船队的保全和在郑氏这架庞大机器中一个更特殊的、却也更危险的位置。

回到福州,林海生立刻着手善后。支付加码的“助饷银”让帐面上再次出现巨大的窟窿,他不得不再次动用“风险金”,并加紧南线贸易的周转。

“伏波号”被赋予了新的使命,下一次出航,目的地明确指向大员,船上除了常规货物,还秘密携带了一些用于观察和绘图的工具,以及送给岛上特定汉人头领的礼物。

与此同时,林水生带回了一个更令人不安的消息。他在厦门期间,从一个往来北方的行商口中得知,清廷在江浙沿海的“迁界”行动似乎已经开始试点,手段酷烈,已有不少沿海百姓流离失所。虽然福建暂无明确消息,但风声已然鹤唳。

夜色深沉,林海生独自站在商行临河的窗前。河面上倒映着零星的渔火,明明灭灭。他刚刚化解了一场迫在眉睫的危机,却丝毫感觉不到轻松。郑氏的压榨如同悬顶之剑,北方清廷的威胁如同蔓延的暗影,而他自己,为了生存,不得不涉足更危险的旋涡。

“定远号”修复完成后首次出航南线的船队,明日即将启程。他凝视着黑暗中模糊的船影,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紧迫感。他必须更快地积累资本,更广地铺设人脉,更隐秘地转移资产,并为林家,也为那片叫平潭的故土,查找一个真正的、足以抵御未来惊涛骇浪的避风港。前方的暗礁越来越多,潜流越来越急,他这艘刚刚修复的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能在这片越来越凶险的海域中,寻到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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