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十八年(1661年),春寒料峭,却比往年更添了几分刺骨的阴冷。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如同海上积聚不散的浓雾,沉甸甸地笼罩在福建沿海,尤其是福州城的上空。朝廷邸报与市井流言交织,传递着令人不安的信息:年轻的康熙皇帝即位,辅政大臣鳌拜等人对东南“海氛不靖”愈发失去耐心,剿抚之策的天平,正剧烈地向着最酷烈的一端倾斜。
林记商行书房内,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寒意。林海生手中捏着一封刚从厦门辗转送来的密信,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信是黄舶主身边那位周副手,收足了银钱后冒险递出的,内容简短却字字千钧:“北事恐难挽回,迁界或不可免,早作绸缪。”
几乎同时,李帐房也从福州府衙的旧相识那里打探到风声:布政使司已接到朝廷密旨,着令沿海各府县秘密勘定“界外”范围,统计人口田亩,筹备“内迁”事宜。虽然正式的告示尚未张贴,但官衙里那种异样的忙碌与肃杀,已瞒不过明眼人。
“东家,看来……这次是真的要来了。”王帐房声音干涩,脸上血色尽失。他手中最新的帐册显示,因局势动荡,南线贸易量已萎缩近三成,货款回收也变得异常艰难。
林水生刚从平潭回来,带回了更令人揪心的消息:“村里已经有些乱了!有人在偷偷变卖带不走的家当,价格被压得极低。好几家为了争抢内陆亲友能否接纳安置,吵得不可开交。阿财哥……他好象暗中在接触一个闽西来的山货商人,想卖掉他那两条船!”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风,已不仅吹动了官府的文书,更吹乱了沿海万千百姓的心。恐慌如同瘟疫般无声蔓延,信任变得脆弱,往日里守望相助的乡邻,在生存的本能面前,也开始显露出自私与算计的一面。
林海生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他知道,不能再有任何侥幸。郑氏集团这棵大树,在清廷举国之力面前,已然风雨飘摇,无法再提供可靠的荫庇。他必须立刻行动,为林家,也为那些依附于林家生存的人,在这滔天巨浪袭来之前,找到一条生路。
夜幕降临,林家位于福州商行后院的密室灯火通明。这是林家最内核的决策圈,除了林海生、林水生、海石叔(坚持从平潭赶来)、王李二位帐房,第一次,林海生也让妻子苏宛清列席。她安静地坐在角落,面前摊开一本空白的册子,准备记录。
“情况,大家都清楚了。”林海生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而冷静,仿佛在讨论一笔寻常的生意,而非家族的存亡,“朝廷迁界之令,恐旬月之内便会下达。届时,沿海三十里,屋舍尽焚,田宅尽毁,片板不得下海。我等世代以海为生,此令于我,如同断根。”
海石叔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沙哑道:“官府……这是要绝了我们海民的路啊!”
“所以,我们必须自己找路走。”林海生目光扫过众人,斩钉截铁,“从现在起,林家所有事务,皆以‘应变’为先。我意,分三步走。”
第一,资产转移与隐匿。
“王先生,李先生,”林海生看向两位帐房,“立刻盘点所有能动用的现银、金珠细软,分成三份。一份,由水生负责,通过福清岳父家的关系,尽可能购置内陆,尤其是闽北、闽西山区的田产、山林,不求肥沃,但求隐蔽、易守。地契分开保管,部分寄放苏家,部分由水生带走。”
他顿了顿,继续道:“第二份,换成便于携带的金叶、珠宝,由宛清和母亲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第三份,留作商行最后阶段的运营和……打点之用。”
“此外,”他看向海石叔,“石叔,您在海上还有没有绝对可靠、且官府不易察觉的隐秘岛屿或洞穴?”
海石叔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有!往东走,牛山岛附近有几个水下洞穴,潮退时可入,位置极其隐蔽。”
“好!将我们库房里那些最上等的苏杭绸缎、景德镇瓷器、南洋香料,还有……那批准备与荷兰人交易的生丝,精选一部分,用油布、锡皮层层密封,装箱。由石叔您安排绝对可靠的疍家兄弟,趁夜运往那些洞穴藏匿。记住,参与的人,必须是家小皆在平潭、绝无二心之人!”
这是林家未来东山再起的最后本钱。
第二,人员疏散与安置。
“水生,你明日立刻返回平潭。”林海生对林水生道,“秘密告知族中内核子弟与我们船队所有骨干船员的家眷,愿意相信我们林家的,开始分批、分路,向福清及内陆转移。投亲靠友,或租贷房屋暂居,费用由我们林家承担。记住,动作要快,但要分散,绝不能引起官府注意!”
他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艰难的决定:“母亲,宛清,还有妹妹,你们……也准备一下,随第一批人,先行前往福清岳父家暂避。”
苏宛清抬起头,看向丈夫,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接触到林海生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声:“是,官人。”她知道,此刻,服从安排,稳住后方,就是对他最大的支持。林陈氏则是红了眼框,紧紧攥着手中的佛珠,喃喃念着佛祖保佑。
第三,船队与情报。
“我们的船,是我们的命,绝不能毁在岸上,更不能被官府缴获。”林海生目光锐利,“‘伏波’、‘定远’以及另外两条状态最好的船,立刻做好远航准备。满载淡水、粮食、必要的维修工具和武器,但伪装成寻常货船。一旦风声不对,或接到我的信号,立刻起航,不必等我!”
“目的地?”林水生问道。
“澎湖!”林海生毫不尤豫,“澎湖岛礁众多,易于隐蔽,且仍在郑氏势力边缘,或有转圜馀地。若澎湖亦不可守……便继续向东,前往大员(中国台湾),查找‘伏波号’之前创建的汉人聚落联系!无论如何,保住船,保住这些精通航海的兄弟,我们林家就还有希望!”
他看向海石叔:“石叔,疍民兄弟的消息网络,现在是我们最重要的眼睛和耳朵。海上的、岸上的,任何关于官府动向、军队调动的蛛丝马迹,务必第一时间告知我。”
海石叔重重点头,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般深邃:“我这把老骨头,还有点用。”
会议在沉重的气氛中结束。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凝重,但也有一丝被激发出的决绝。古老的家族宗法制度和林海生近年来创建的威信,在此刻发挥了关键作用,让这个庞大的家族和商业体系,能够如同一架精密的机器,开始高效而隐秘地运转起来。
数日后,林海生借护送家眷之名,再次返回平潭钱便澳村。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刺痛。昔日充满生机的渔村,如今弥漫着一种末日般的惶惶。许多石厝已然空置,门窗洞开,象是被遗弃的骷髅。村巷里行人稀少,偶有相遇,也多是匆匆交换一个忧虑的眼神,低声交谈几句便各自散去。空气中不再只是咸腥,更混杂了一种廉价变卖家当的陈旧气息和焚烧无用杂物产生的焦糊味。
他回到自家石厝,母亲和妻子正在最后清点行装,气氛压抑。林陈氏默默地将丈夫林大福的牌位用红布包裹好,放入箱笼最深处。苏宛清则冷静地指挥着几个留下的老仆,将一些不易携带但又舍不得丢弃的笨重家具,抬到后院,准备就地掩埋或拆解隐藏。
林海生独自一人,来到了石厝最底层那间用于储藏杂物的、用大块花岗岩砌就的坚固地窖。他移开角落几个沉重的咸菜瓮,撬开一块看似与地面浑然一体的石板,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这是他父亲林大福当年修建石厝时,瞒着所有人秘密挖掘的藏宝洞,后来告诉了他。
他举着油灯,躬身钻了进去。洞内阴冷潮湿,空间不大。他小心翼翼地将几个用防水的桐油布和厚锡皮反复包裹、密封的箱子搬了进来。里面装的,不是金银,而是林家真正的“魂魄”——所有船契、地契、海图(包括海石叔那张)、内核的船艺图纸、郑氏令旗、重要的商业帐册副本以及家族族谱。
他抚摸着这些冰凉的、却承载着家族记忆与希望的物件,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最后,他目光落在那截从“伏波号”龙骨上取下的、已被大火炭化却依旧坚硬的残木上。他郑重地将它也放入其中一个箱子。
做完这一切,他封好洞口,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走出地窖,来到已然空旷许多的厅堂。海石叔不知何时来了,正坐在那里,默默地抽着水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身影显得愈发佝偻。
“都安排好了?”老人头也不抬地问。
“恩。”林海生在他身边坐下。
“记住这个地方。”海石叔的声音沙哑而沉重,“钱会花光,船会沉没,但只要这些‘魂魄’还在,只要还记得回家的路,林家,就永远不会沉。”
第二天,天色未明,林海生亲自将母亲、妻子和妹妹送上了前往福清的船只。码头上,离别无声。林陈氏泪眼婆娑,紧紧抓着儿子的手,久久不愿松开。苏宛清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是她的一些贴身物品和那本她开始学习的帐册,她看着丈夫,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官人,万事小心,我们……等你。”
林海生重重点头,目送着小船消失在晨雾之中,心中如同压了一块巨石。
与此同时,林水生指挥着最后一批愿意跟随林家的族人和船员家眷,分成数股,沿着不同的山路,悄无声息地向内陆转移。而“伏波”、“定远”等四条船,也已借着夜色掩护,满载着生存物资和满船的不甘与希望,悄然驶离平潭码头,向着澎湖方向而去。
昔日喧嚣的林家石厝,如今只剩下林海生、海石叔,以及寥寥数名忠心耿耿、誓言与东家共存亡的老伙计。偌大的宅院,空荡得能听见回声。
除夕夜,在这个本应阖家团圆、鞭炮齐鸣的夜晚,钱便澳村却一片死寂,只有零星的几点灯火,如同鬼火般在寒风中摇曳。林家石厝的厅堂里,摆了一桌简单的饭菜,有年糕,有鱼,但众人都毫无食欲。
林海生端起一碗番薯烧酒,对着海石叔和几位老伙计:“诸位叔伯兄弟,林家遭此大难,累及诸位,海生……愧对大家!”说罢,一饮而尽,烈酒烧喉,却压不住心中的悲凉。
一位满脸风霜的老陀手哑着嗓子道:“东家说的哪里话!我们这些老骨头,生在海上,死在海上,跟着东家,不冤!”
饭后,林海生和海石叔披着厚厚的棉袍,站在石厝院外的高处。漆黑的夜幕下,整个平潭岛仿佛一头濒死的巨兽,匍匐在冰冷的海水中。远处,原本应该是渔火点点的海面,如今一片墨黑,只有永不停歇的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呜咽,象是在为这片即将逝去的家园奏响挽歌。
“记住今晚,”海石叔望着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苍凉,“记住这风里的味道,记住这海哭的声音,记住……家的样子。”
林海生紧握着冰冷的栏杆,指节泛白。他望着北方那更深沉的黑暗,那里是权力的中心,是风暴的源头。他知道,一个时代正在他眼前轰然崩塌。官府的铁蹄、焚屋的烈焰、离乡的悲号……这一切,都即将成为现实。
但他不能倒下。他是林家最后的守望者,是这片故土文明最后的火种守护人。他必须活下去,带着家族的“魂魄”,带着这刻骨铭心的记忆,在这看似绝望的废墟之上,等待,并且查找,那缈茫的、重见天日的机会。
山雨已至,而他,必须成为那棵在狂风暴雨中,死死抓住岩石的、最坚韧的根。